璃音背靠廊柱,浑身止不住地发抖,整个人像是被封在了一条冰河之下,无论她如何向上游动,触手都只是一整块坚冷寒冰,她知道,她此生都只能活在这片冰面之下,活在这彻骨冻寒的冷水之中,再也上不了岸了。
她那时已成功逃出了月牢,她大可趁此机会逃走,彻底逃离月宫,逃出九重天外,寻个深山,挖间洞府,别人是做逍遥散仙,她便可做一个快活散妖。
可若是她的狂化之症又再发作呢?
若是商月找不到她,以为她死了呢?
“如果她死了,我也活不了。”
这本该是再温柔不过的一句情话。
然而于此时的璃音而言,却成了一句血淋淋的威胁。
她偷偷坐在浮霁殿的台阶上,抬头看了一会儿热闹的烟火,待它们燃尽,噼啪之声止歇,她擦擦眼泪,一个人静悄悄依着原路往回走,一路走回月牢,修补了结界,就趴回了那株月桂树上。
自那之后,她几乎日日都要去轮回井口张望一次,可每当她瞧着那云雾蒸腾而成的“轮回尽断,鬼神弗论”八个大字,耳边就要响起商月的那句“如果她死了,我也活不了”。
她是个该死之人。
亦是个苦苦寻死之人。
却是个死不掉的人。
她已经不是在为自己而活,却是怕害死了商月,再背负上一条那样无辜又无暇的性命,所以不得不逼迫自己活着。
这一生,怎么会活成这样的?但也只能活成这样了啊……
她就躺在那株月桂的树杈子上,这样一日日地想着。
也因此当她见着眼前这番一人一骨、一阴一阳,携手奔逃的景象,才会发出那样一段“宁可死了”的感慨。
摇光闻言,神色难辨地向她看了一眼,没有说话。
璃音知道他不赞同自己的想法,当初在帮揽华公主回魂时,两人便已经就此辩过了一次。
虞宛初却笑道:“夏姑娘说这样话,想必是世上还不曾有一个人让你留恋至深吧?若只有一方苦苦相留,另一方没甚所谓 ,确实总有勉强,但若她们对彼此都情义深重,双方无论如何也割舍不下,那么即便一方只能附他人白骨而生,这样的相伴虽然辛苦,焉知对她们而言就不是一种幸福?”
璃音侧头看她:“留恋至深的人?”
虞宛言在一旁冷笑:“阿姐,她是个没心肝的人,连亲爹的墓都能说要去挖,懂什么留恋至深。”
“没心肝的人……留恋至深……”
璃音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,却是呆了一呆:前世有什么让我留恋至深的人么?留恋到无论以何种方式都要在这人间继续活下去。
好像……是没有的。
商月是对她很好,可正是因为他对她太好了,她对他与其说是留恋,不如说是一种“不敢辜负”,似乎稍有辜负,就该要遭天打雷劈。
她也留恋昆仑山上十位神巫对自己的严格教导,留恋师兄师姐们的嬉笑打闹,留恋他们对自己的慈爱。
可这些人反而更让她想要去死了。他们都是守护昆仑的大英雄,而她是什么东西?凭什么还腆着脸在这里活着。
从来没有那样特定的一个人,让她无比坚定地想要活下去。
她不过一个玉石重雕的假人,什么心肝脏骨,早已不知烂在哪块土里了,说她没有心肝,又有什么错?
于是她自嘲地笑了一笑,难得的没有去呛虞宛言,而是说:“你说得没错,我就是一个没心肝的人。”
虞宛初横剑在弟弟背上拍了一下,惩戒的意味甚浓:“阿言向来不会讲话,夏姑娘别往心里去。”
虞宛言不甘心挨打,但又不敢违拗阿姐,只好阴沉着脸,闭了嘴,一声不吭,只把脚下的步子越跺越重。
璃音心说我都是个没心肝的人了,还能往哪颗心里去?
摇光在这个话题上始终保持着沉默,这时忽然探手向身边一拢,掌心升起一片熠熠星光,然后摊开掌心,伸去了璃音眼前。
他掌上小小的一片星子相连,清光闪耀,仿佛拢着一小把银河,很是漂亮。
“怎么了?慕公子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?”虞宛言跺着脚凑过头来,还以为摇光在展现关于骨灵的什么重要线索,但他仔细瞧了半天,却只瞧了个一头雾水。
璃音却伸出手,戳了戳摇光掌心一颗闪着光在飞的小“星星”,惊喜道:“萤火虫!”
此处气候奇异,竟在四月便有萤火虫了。
摇光轻笑着点头,也不多留它在掌心,轻轻挥一挥手,小小的萤火虫便又隐入了春夜。
“萤火虫怎么了 ?”虞宛言仍旧不解。
摇光声音轻飘飘地道:“没什么,只是春日萤火罕见,略觉有趣,便随手抓来看一看罢了。”
虞宛言:“……”
他心下佩服:不愧是经历过无数大风浪的北斗第七神君,这会儿正跟踪着一具白骨呢,还有心思抓萤火虫玩。
他又撇头瞧了一眼身旁的璃音,他确实不喜欢这个姑娘,尤其是阿姐看来很喜欢她,还好几次为了她责备自己,他就更不喜欢她了!
这个坏女人,她休想从他身边把阿姐抢走!
但看她方才分明还是一副郁郁的神色,似乎对于自己的没心肝总算有所反省,但这会儿不过瞧了一只萤火虫,就又没心没肺起来了,也伸了手在空中乱抓,却没抓着萤火虫,而是抓住了一只大扑棱蛾子,她倒反而比抓到了萤火虫还开心似的,咯咯笑了起来。
璃音笑着放走被她捏在指尖挣扎的那只大扑棱蛾子。
她虽没有留恋至深的人,可她却留恋这世间的红花绿草,蝴蝶扇翅,留恋各色果子糕饼,烤鱼蒸蟹,留恋月桂浓郁的花香,甚至留恋清晨叶子上的一滴露水……
这些都曾让她生出过无数贪心,让她即便知晓自己罪恶满盈,也贪心地想要再多活一活。
想到这里,她不禁侧头望了望摇光,而那人却只是神色如常、漫不经心地走着,仿佛方才捉来那只萤火虫,果真只是这位神君的一时兴起,随性而为。
她默默收回目光,不再看他。
这时虞宛初忽然停下步子,指着前面说道:“夏姑娘,她们好像要上伏龙山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