夫妇二人心不在焉忙完了染坊里的活,快到晚饭时,仍不见女儿踪影,又着急起来,遣了人在坊里坊外、家中各处、乃至街头巷尾到处寻找,染匠和家仆们举着火把一直找到半夜,只找不到,又想起半年前村里失踪的那些女孩,心中惊惶悲痛不已,对坐在烛火下流了一夜的泪。
然后便是今日早上,沈公子如往常一般去到柳树林里出晨功,见到璃音腰间系着那段村里无人不知的彩棠锦,便立刻将她绑去自己屋里,又赶紧让人通知了虞夫人过来。先前家中丢了女儿的,听闻虞记染坊里抓了个嫌犯,都急急忙忙扔下手里的活,面红耳赤奔来这里,要探个究竟。
说到此处,璃音忽觉空中有一阵淡淡的熏臭味钻鼻而来,他拿手在鼻前扇了扇,随虞夫人踏入另一间院落。
虞夫人见璃音不住地吸鼻皱眉,解释道: “此间都是这两日新起的染缸,故而有些气味。”
原来是染料在缸里发酵的味道。
院子东面一字排放着十数口大缸,西面砌有三方石砖染池,缸上池上皆覆有盖板。北面墙上开一道小门,有几个染匠不停抬着大缸进进出出。
透过小门,依稀能望见外头淌了一条小溪,夹岸生着大片杨柳,只是未及开春,尚且瞧不见一些儿绿色。
“就是那片柳树林么?”璃音将手指向门外。
虞夫人领众人走向那小门:“正是那处。”
这时人群中忽有村民长叹:“你们夫妇二人也是心大,村里发生过了那样的事,你们怎的还允许她一个小姑娘出门。”语气略带责怪,引来不少低声附和。
虞夫人本就自悔对女儿看顾不力,此刻突遭指责,心中愈发愧疚,不禁眼眶泛起微红。
程经武正要发作,身后已有一村民不赞同道:“总不能叫村里的小姑娘从此都不出门,这日子过成什么样了。分明是那贼人作恶,又怪什么父母,这里好些人家的女儿不过躺在家中睡觉,不也照样被拐走了。”
唰唰唰,立时有几十道视线齐向璃音射来,璃音自知他们心里还在把她当贼人,只淡淡一笑,提醒道:“不过,你们怎么确定自己的女儿是被人拐走的呢?”
她的重音落在“人”这个字上,意味十分明显。这么多大活人凭空消失,她们被谁带走了,又去了哪里?可能的答案绝不止“被人贩子拐走了”这一种,但为人父母,这却是他们唯一愿意相信的,至少在这个答案里,他们的女儿还会在某处活着,还有回来的可能。
众人立时陷入一阵死寂,一个妇人死盯住璃音后背,忽地停下步子,放开嗓门,在人群里发出一声高喊:“妖怪!她是妖怪!是这个妖怪把我们的女儿吃了!”
璃音一愣,这位改答案的速度倒快,但重新交出来的卷子却叫她哭笑不得,她扭头看去:怎的又是你!却正是先前那个扑在她身上捶打不休的黑面妇人。
这一声大喊有如往人群中扔下一颗炸弹,先前不愿去想的种种可能,现在都一一浮上心头,再加上之前众人亲眼见识了璃音冷眼视人,又掌劈坐椅,操纵柳条,正是心肠狠硬、又妖术精绝的大妖怪,女儿落在她手里,哪里还有活路?
一下子悲嚎四起,有几个村民已是伏地大哭,群情又再激愤。那黑面妇人大叫一声,朝璃音猛扑过去,哭喊着捶打起来。
又来?
璃音放软身子,想起商止师兄在她初下昆仑履职之时,曾有过一番笑意吟吟的叮嘱。
“阿横,你到人间,与那些凡人打照面之时,第一件事,该做什么?”
“自然是宣读王母神旨了。”
“错了。”师兄作势打她手心,笑道,“你记住,在凡人面前现出仙身之后,第一件事,要自显仙轮。”
凡入仙籍者,脑后自能亮起一大团夺目光晕,称作仙轮,除了闪瞎别人的眼,暂时没发掘出其他作用。所以为了守护彼此珍贵的眼珠子,平日里各方仙境神域中,都不曾有哪位仙子神君把这团东西亮起来过。
见凡人,显仙轮。当时她暗笑这出场规矩颇有些做作,也不知是哪位惯爱高调的神君定下的,用嘴巴自报家门还不是一样?此时璃音受着村民打骂,方才得悟其中真意,果然每一条看似奇怪的规矩背后,都自有它的道理。
到了人间,是妖是仙,便都只在众人眼中、心中、口中。
忽地腿上柳条一紧,她立时敏锐抬眼,视线透过人群,穿过小门,落去了隔岸站着的一位公子身上。
那位公子全身穿一件月白缎袄,手里牵着一个无毛小孩,正是早先被她的硬脖子“打”折了手,哭着跑去找“公子”的光头小子。
想必就是那位名伶沈公子了。
可等她再想细看时,两人却又都不见了。
璃音能够感觉到,方才她看向那位公子的时候,公子也正静静看着她。
此人会使咒法符文,身边又有精怪作陪,绝非等闲,或许与那小柳精一样,并非是人,而且一定知道些什么。
耳边村民仍在吵嚷,有谁喊道:“鸡血拿来了!火把!谁去点来火把!把这妖女捆起来烧了!”
听到这一声喊,璃音猛地收回目光,就见程经武手中端了一盆鸡血,正要往她头上泼,远处还有三四个男人,全都一手举着火把,一手拿着捆绳,往这里跑着。
璃音自从西王母手上得赐玉横,塑了仙身,就在昆仑山上做起了逍遥快活小神仙,一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,唯独一样,是她在做凡人时候落下的病根,便是怕火怕热。
“烧了她!烧了她!”
嚓——
璃音分明感觉到,之前体内那根一直划不燃的火柴,此刻被擦出了熊熊火光。
她一双目似寒冰,在一片激昂的叫喊声中,低低说了一句“抱歉”。
随即右手贴于额前,合上双目,两指翻缠,迅速结出一个兰花印,再睁眼时,眼底已是赤红一片,就在鸡血要脱离盆面、向她泼来那一瞬,她大喝一声:“灵渊止水,神魄归息,禁!”
霎时间,风吹草动声止,群鸟啼鸣骤歇,程经武眸光倏地凝滞,眼底红光一闪而过,双臂便好似一下脱力,软塌塌垂落下来,装了鸡血的大盆脱手,砰的一声,摔落在地,腥臭的血溅了他半身,他却仿佛无知无觉,眼珠都不曾转动一点,只被人抽走了魂魄一般,乖乖站着。空中挥舞的拳脚也都安静下来,几十个村民俱皆如程经武一般模样,目色空洞,木然呆立,宛若失魂人偶。
小院里一方天地重归寂静,再无一点活物声响。
璃音指尖微动,额前兰花印闪起青光:“一刻钟后,柳树林汇合,听懂的点头。”
村民额尖俱是青光一闪,在一片静默中,齐刷刷点起头来。